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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66.结局(五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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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傅云章没看他,朝人群招招手。

    几个身穿窄腿裤的随从立马走了过来,合力抱起不能动弹的老仆,送到一辆驴拉的板车上。

    板车驶出小巷。

    姚文达嘴唇颤抖了几下,看一眼满脸是汗的老仆,无奈地叹口气,拔步跟上。

    傅云章命人将老仆送到最近的医馆里。

    坐堂大夫懂跌打损伤,给老仆正骨开药。

    药童把药抓来,姚文达摸出碎银子给钱,药童说傅云章已经结清账了。

    姚文达没说话。

    看完伤,随从把老仆送回姚家,把人抬回房间床上安置好。

    老仆感激不尽,谢了又谢。

    姚文达找出家中所有碎银子,要还给傅云章。

    老仆跟了他多年,他嘴上不说,心里早已把老仆当成亲人看,两个老家伙相依为命,如果不及时救治,老仆的腿可能真的摔断了。

    傅云章失笑,“老师何必同我客气。”

    姚文达看他一眼,“你还肯叫我一声老师?我在朝上弹劾你的妹妹。”

    傅云章淡笑道:“我知道,老师也很喜欢云哥,您肯定不想害她。”

    姚文达沉默不语。

    傅云章说:“老师担心事情闹得不可收拾,所以第一个反对此事,给云哥留一条退路。王阁老他们对云哥没多少情分,您不同,您看着她长大。”

    天气渐渐暖和起来,庭院里几株老树光秃秃的,还没发芽,枝干枯瘦。

    对坐半晌后,姚文达忽然抄起一本书,朝傅云章身上砸过去。

    “混账!这么大的事,你们是怎么瞒天过海的?!云哥是女子,你知不知道她要承担多少风险?!朝堂内外,多少人会针对她,取笑她,欺负她,她又没有三头六臂,怎么应付得过来?”

    姚文达越说越气,站起身,继续拿书案上的书砸傅云章。

    “她是女子,现在官也做了,名声也有了,该让她功成身退了,还让她待在朝堂上,这不是把她往火坑里推吗?还不如让她进宫当贵妃,至少后半辈子有着落。”

    傅云章坐着,一动不动,任姚文达发脾气。

    打了半天,傅云章面色不变,姚文达先打累了,叉着腰,气喘吁吁。

    “老师。”

    傅云章抬起头,眸光平静而又深邃。

    “云哥已经走到这一步了,让她接着走下去吧,可以有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将军,为什么不能有女巡抚?”

    姚文达抛开手里的书,捶捶腰,不说话。

    傅云章认识姚文达多年,深知对方的脾性。

    这些天要不是他在暗中控制事态,早就有人冲进姚家闹事了。那样的话,看热闹的人固然解气,但对英姐不利。

    他控制舆论,也控制所有参与舆论的人。

    是时候让事情有个了解了。

    再酝酿下去,随时可能脱离他们的控制。

    傅云章站起身,斟了杯茶,送到姚文达手边,轻声问:“老师,如果师母还在世,您觉得她会支持云哥吗?”

    姚文达神情僵住。

    老婆子没读过什么书,看不懂文戏,不过花木兰、杨家将这些耳熟能详的故事她能看明白。

    她喜欢花木兰吗?

    姚文达不知道,老婆子没说过。

    他只知道,老婆子每天从早忙到晚,地里的活是她干,家里的活也是她干。

    她每天辛劳,他过意不去,拉着老婆子的手向她保证,自己一定会让她过上好日子。

    老婆子笑着说,只要他肯上进,她不怕苦。和其他家里一堆糟心事的姐妹比起来,她过得很快活。

    有一次,老婆子回娘家小住,回家以后朝他诉苦。

    “当女人苦啊!我要是个男人就好了。”

    只有那一次。

    如果老婆子还在世……

    虽然她没说过,但姚文达知道,她一定支持云哥。

    他这辈子,最对不起的人,就是老婆子。

    姚文达坐在书案前,潸然泪下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范宅。

    阁老范维屏回到家中,脱下官服,躺在罗汉床上小憩,丫鬟跪在一边为他捶腿。

    仆人走进来,“阁老,老夫人请您过去说话。”

    范维屏嗯了一声,起身,到了正院,却没看到范母赵善姐。

    丫鬟领着他去书房,“老夫人在作画。”

    赵善姐擅画,是湖广出了名的闺阁女画家。当年范家老爷去世后,孤儿寡母艰苦度日,家徒四壁,范维屏读书进举的花费,都是用母亲的画换来的,他感激母亲的养育之恩,对母亲很孝顺。

    书房里,一头银发的赵善姐站在书案前,手里拈了一支笔,细细勾勒一丛兰花。

    范维屏没敢吭声,站在一边等。

    赵善姐画完几笔,淡淡道:“我已经命人收拾行李,过几日,我要南下。”

    范维屏一惊,试探着问:“母亲,您要回乡?”

    赵善姐摇摇头,搁下笔,走到盆架前洗手,丫头小心伺候,帮她擦干手上的水滴。

    她的手保养得很好,指节修长柔韧,指甲浑圆。

    虽然年老,却依旧精神矍铄,眼神明亮。

    赵善姐坐在书案前的大圈椅上,喝口茶,“不,我要去荆襄。”

    范维屏愣住了。

    “荆襄?”

    “不错。我听琬姐说,荆襄开设学堂,专门招收女子,教授女子技艺。有的教织绣,有的教养蚕,有的教算账,有的教医术,有的教庖厨……我可以教她们绘画。”

    范维屏皱了皱眉,母亲如今儿孙绕膝,应该颐养天年,含饴弄孙才对,他知道母亲喜欢画画,但自己如今已经是阁老了,母亲用不着辛苦持家,想要收徒弟,就和以前一样,在家教几个女学生就够了,为什么一定要去荆襄?

    那可是个民风彪悍、又穷又破的地方,傅云英招抚流民,兴建市镇,才不过开了个头,母亲怎么能去那种地方?

    “母亲,琬姐、琴姐都成婚了,您还可以再招别的女学生,用不着去那么远。”

    赵善姐轻轻一笑,摇了摇头,挥挥手,支开丫鬟。

    丫鬟们躬身退出去。

    “儿啊,湖广的人都知道,娘当年待字闺中,家中贫苦,出不起嫁妆,无人敢娶。后来娘一个月内画就一箱工笔画,范家欣喜若狂,将我娶进家门……”

    赵善姐回忆往事,双眼微微眯起,皱纹深刻。

    范维屏认真听着。

    赵善姐嗤笑,“世人都喜欢听好故事……一个月画一箱子工笔画,可能吗?”

    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。

    “儿啊,娘小的时候,家里还很富裕。赵家是望族,我们虽然是庶出的远支,也不至于吃不饱饭。可我摊上了一个好赌的兄弟,他把家产给败光了,包括我祖父留给我的嫁妆。”

    说到这,赵善姐冷笑。即使隔了这么多年,她还记得自己当年的绝望和无助。

    “我娘偏心我兄弟,因为我是女儿,我兄弟是儿子,凡事我都得让一步。我兄弟把我的嫁妆挥霍光了,我娘不心疼我,还继续变卖田产给我兄弟还债,逼我卖画,那时候我虽然年纪小,可我师从名士,一幅画可以卖十两银子。我娘、我兄弟、我嫂子,所有人都逼我,如果我不画,他们就打我,骂我,不给我饭吃,大冷的天,罚我跪在石砖地上……”

    “娘!”听到这里,范维屏眼圈发红,站了起来,“您怎么从来没告诉我这些!”

    赵善姐淡淡一笑。

    “都是过去的事了,没什么好说的。”

    范维屏叹口气。

    赵善姐接着道:“后来我的画出名了,要价更高,我兄弟和我嫂子怕我嫁人以后不管娘家,一边卖画,一边装穷,谁来求亲,就狮子大开口,要几万两彩礼。我兄弟要把我嫁给我嫂子的弟弟,那样我一辈子都得听他的话。范家原本和我们家定了亲,见我娘贪婪,老太太气得倒仰,要悔亲。”

    “我知道,如果我不嫁出去,一辈子都逃脱不了兄弟和嫂子的控制。我兄弟还是好赌,经常不在家,我娘和我嫂子看着我,不让我出门。我一边画客商定的画,一边偷偷画自己的画,然后把画藏起来……就为了这,我眼睛都要熬瞎了……等我攒够一箱子画,范家人再来谈亲事的时候,我骗走丫鬟,冲到正堂,把一箱子画倒出来给他们看,告诉范家人,这就是我的嫁妆。”

    时至今日,赵善姐还记得那天冲进堂屋的情景。

    哗啦啦一声,她当着所有人的面,翻开一直藏在床底下的黑棋箱子,把画全都倒出来。

    她知道,那是唯一的机会,如果动作慢了,自己可能被拉进去,那以后,她就真的逃不出去了。

    范家人看到那一箱子工笔画,喜不自胜,而母亲和兄弟目瞪口呆。

    当年的痛苦和辛酸,是多么沉重,如今说来,不过是几句话而已。

    赵善姐那时候只有十几岁,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,没什么见识,胆子小,性情老实本分。

    对她来说,鼓起勇气反抗家人,真的是太难太难了。

    直到成功摆脱母亲兄弟,嫁进范家,她才感觉到后怕。

    世人不知她的艰辛,都把那一箱子画当成雅事传唱,说她家贫苦,她埋头作画,于一个月内凑够嫁妆。

    范家妯娌拿这事问她,她笑而不语,没有多说。

    说出来有什么用?妯娌们也许会同情她,怜惜她,然后转头就把这事传得沸沸扬扬。

    嫁入范家后,她怕范家人也和娘家人一样贪婪,借口忙于家务,不再作画。

    她画怕了,看到画笔就恶心。

    直到丈夫逝世,为了养家糊口,供儿子读书,她才再度拿起画笔。

    没有娘家兄弟,没有夫家,她为自己画,为儿子画,她靠自己的双手养活一家人,这一次,她真正爱上自己的画。

    赵善姐说完,范维屏已是泣不成声。

    他站起身,跪倒在母亲膝前,哽咽道,“娘,儿子不孝,不知道您当年吃了那么苦头……”

    赵善姐眼圈也红了,抬起手,轻抚儿子的脸。

    “我儿,娘这辈子养大你,让你做官,看你成家立业,娘很满足,可娘能做的远不止于此。以前三叔曾想让我收云哥当学生,我拒绝了,那时娘不知道她是小娘子,要是知道,娘早就收她为徒了。”

    她长舒一口气,神色怅惘。

    片刻后,她又笑了。

    “索性现在还不算晚,傅云英能够以女子之身为官,杨玉娘能以女子之身驰骋沙场,娘虽然年纪大了,并不服老!不能输给两个后生。荆襄学堂收的女学生一大半是没人要的孤儿,娘想过去教她们画画,如果有好苗子,就收她当学生,把一身技艺传授给她。”

    她站起身,望着书案上自己刚刚画好的兰花图。

    “我是你的娘,我知道你孝顺,想让我颐养天年……可我还是赵善姐,我是女画家,我这一生,总要为自己活一次。”

    不是谁的女儿,谁的妹妹,谁的妻子,谁的母亲,她是她自己,赵善姐。

    范维屏泪眼朦胧,跪在地上,仰望自己的母亲。

    他头一次看到母亲露出这样的神情。

    骄傲,自豪,神采奕奕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这天,王阁老做东,宴请六部官员。

    为示清廉,宴席就摆在坊市间一家平平无奇的酒楼里。

    官员们无精打采,傅云英被打入死牢,他们不得不接手她留下的公务,虽然都不是什么大事,但着实繁琐,皇上每天催促,他们不敢怠慢,忙得脚跟碰后脑勺。

    酒过三巡,汪玫说了一个让大家心情更恶劣的坏消息。

    “听宫里的太监说,册封傅云英为贵妃的圣旨已经拟好了,盖了大印,万安宫一切规格,比照坤宁宫皇后,甚至更奢华。”

    王阁老觉得刚才喝下的酒好像有点发苦。

    他们只是想把傅云英赶出朝堂,而这说不定正好合皇上的心意。

    皇上年轻,贪爱美人,傅云英韶秀灵动,男装示人就美名远扬,若是穿上女装,精心装扮,必定千娇百媚,她又把皇上的性子给摸透了,这样的人如果当上贵妃,满朝文武都得一边站!

    众人正苦恼,姚文达忽然道:“何必将军是丈夫,杨玉娘可以领兵打仗,傅云英未必不能当巡抚。”

    满座皆惊。

    姚阁老这是咋了?

    是不是被刺激疯了?

    旁边的范维屏撩起眼皮,看一眼姚文达,想起母亲不日就要南下去荆襄,长叹一口气,“姚老说得对,一个巡抚罢了。”

    众人面面相觑。

    这时,酒楼下忽然传来骚动声。

    护卫推门进屋,走到王阁老身侧,抱拳小声道:“老先生,您看外边。”

    王阁老皱眉,起身走到窗边。

    护卫把窗子支起来。

    楼下一片喧哗。

    老百姓站在两边店铺底下,对着什么人指指点点。

    王阁老顺着他们的目光看过去,城门方向,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正迈着整齐的步伐走过来。

    那些人都披麻戴孝,穿草鞋,束麻带,神色凝重。

    外面的动静太大了,在座的官员们都站了起来,走到窗边往外看。

    穿孝服的人有男有女,有老有少,他们沉默着走过长街,往皇城方向走去。

    所有人都停下手里忙活的事,走出家门,走到街边,围观这群人。

    那些人面色黧黑,大手大脚,一看就知是底层老百姓,面容坚毅,神情坦然,就这么一排一排沉默着走过。

    虽然寂静出声,却气势浩壮。

    围观的百姓本来在指手画脚,时不时还窃笑一两句。到后来,不知不觉被他们的凝重给感染了,退到长街两边,目送这群人远去。

    “怎么回事?”

    王阁老皱眉。

    随从道:“老先生,这些人是从荆襄赶过来的,他们得知傅大人入狱,徒步进京,为傅大人披麻戴孝,据说后面还有更多的人赶过来……如果不想办法遏制,可能造成民乱。”

    王阁老脸色微沉。

    “还有广东、浙江那边,海商们联合起来,从水路北上,进京为傅大人喊冤,被卫所的人拦住了。”

    “流寇首领苗八斤被傅大人招抚,此次勤王有功,获封千户,他愿代傅大人赴死,荆襄地区的百姓只相信苗八斤和傅大人,必须由傅大人亲自出面,才能劝回这批进京的百姓。”

    酒楼里,官员们都沉默下来。

    为民请命,说起来简单,做起来,实在太难了。

    他们年轻的时候,也曾为老百姓的感激而兴奋激动,但官做得越大,心就越冷漠,老百姓在他们眼里,从子民,慢慢变成一堆代表着赋税的数字。

    但如今,眼见着无数老百姓自发前来为傅云英求情,愿意为她赴汤蹈火……他们竟然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动容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汪玫进宫,求见朱和昶。

    朱和昶正和内官们打捶丸,穿打球衣,戴纱帽,笑容满面,乐呵呵招手让汪玫走到自己近前。

    汪玫走过去,“皇上,荆襄流民进京,献上万民书,为傅云英求情,此人不能杀啊!”

    朱和昶手执球杖,轻轻一拨,圆球慢慢滚动。

    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那颗圆球一动。

    咚的一声,圆球落入球穴。

    内官们齐声叫好,一番恭维。

    朱和昶哈哈大笑,撒开球杖,对一直等在一边的汪玫道:“那就不杀了。”

    汪玫无语了一会儿,眼珠一转,趁朱和昶高兴,含笑问:“皇上最近龙颜大悦,可是喜事近了?”

    朱和昶点点头,笑出一口白牙,“不错,朕已拟旨,要于月底纳妃。”

    汪玫心一横,“皇上,您要册封的妃子,难道就是傅云英?”

    朱和昶没说话,接过内官奉的熟水,喝了两口。

    汪玫汗如雨下。

    半晌后,朱和昶笑了笑,“这是朕的家事。”

    虽然没有正面回答,但这个暗示已经很明显了。

    不止暗示,还有警告和威胁,虽然傅云英获罪,但皇上想娶她,即使文武百官反对,皇上也不会动摇!

    皇上果然要册封傅云英为贵妃!

    曾经的藩王,如今已经是真正的天子了,没有人能阻止天子娶他要娶的女人。

    汪玫忧心忡忡,出宫以后,直奔王阁老府上,告知他这个消息。

    众人心急如焚,他们已经得罪傅云英,如果傅云英当上贵妃,朝堂绝无宁日!

    有人小声骂了一句,“还不如让傅云英当巡抚呢!”

    众人对望一眼,沉默下来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地牢。

    因为处于地下,地牢常年阴暗潮湿,即使同时燃上十几支蜡烛,照得恍如白昼,这白昼也是惨淡的。

    狱卒在前面带路。

    穿赤红罗袍的俊秀男人一步一步往里走。

    狱卒点头哈腰,“阁老,您慢些走,小心脚下。”

    男人面无表情,烛光映照下,如画的眉目平添几分柔和,走动间,袍袖轻扬。

    很快到了最里面一间,狱卒停下来,打开锁链,“傅大人就在里面。”

    听到说话声,里面的人转过头。

    看到来人,她怔了怔。

    崔南轩望着她,脸上多了几分克制的隐忍,打发走谄媚的狱卒,抬脚跨进牢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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